初登银幕，王心刚被定位在偶像派

长春电影制片厂1957年拍摄的故事片《寂静的山林》，是一部根据多个真实历史事件加工的反特片。崔永元的“电影传奇”着重介绍了与剧情关联较为密切的11号专案，因为女特务的原型吴文蘅（片中角色“李文英”）和孤身去境外执行任务的长春公安“特情”姜旭（片中角色“史永光”）都在这起案子里。

特务吴文蘅和丈夫郭长升被庭审的照片（自 吉林法院网）

《金盾之光 长春公安五十年》 （ 张忠耀主编）第143页 ，对特情人员姜旭的介绍。这位出生入死、独闯境外敌特大本营的“特情”人员，居然不是党员，我非常吃惊。

文革期间，被制片厂革命群众拘押在“牛棚”的朱文顺导演，要老实交代问题。《寂静的山林》太出名了肯定是交代的重点，朱导演事无巨细“招”了不少。我看着1969年2月定稿的“牛棚”记录，恨不能自己穿越回去变成革命小将，因为我当下关心的几个问题里面这材料里没提。

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国产片摄制流程中，导演是核心，剧情策划以及剧本结构是导演定调子。故事片《寂静的山林》最初的剧本，朱文顺看不上——篇幅长、人物多，主要人物不突出。厂里让他接这个本子，他在会上把意见一讲，大家认为有道理，就组班子改剧本。因为原创在公安部，朱文顺拿着改后的剧本去北京找编剧赵明（当时赵明在公安部的宣传部门工作）。改后的剧本赵明报给了部领导，回复给朱文顺的意见是，认可长影的修改，至于长影同志忧心公安人员在潜入敌人大本营后脱离了党的领导这件事儿，部里认为那种情形就是靠个人发挥作用，表现他在那里还依靠组织领导反倒不符合真实情况。朱文顺被赵明领着在北京的监狱“观察”那个空投下来的特务，回到长春，长影的一行人去长春的监狱采访，在那里见到过女特务吴文蘅。吴文蘅在长春住的那处院子，剧组的人也请长春的警察带着去看过。朱文顺还和同事们去敦化去空投特务的现场体验了下。

朱文顺要拍通俗电影

朱文顺是在“满映”入的电影行。什么样的剧情吸引人，怎么讲故事观众喜欢，他早就有体会。在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朱文顺就埋头研究“通俗电影”，他并不介意自己的电影是不是能荣获政府的表彰，他更介意观众是不是乐意掏钱买票。在接触了原作者并进行了一番实地采访后，《寂静的山林》剧本由朱文顺亲自操刀定稿。寄去北京让公安部提意见，顺利过关。不过公开出版的剧本里没有署朱文顺的名字，编剧赵明有那么多机会面对媒体，也没谈谈这剧本里哪些是朱文顺改了的，哪些是第一稿的原样。

1959年 群众出版社出版的剧本

我们现在看到的《寂静的山林》，有两个主角。男主角是“打入”者、公安战士史永光（化名 冯广发）。女主角是史永光打入敌特组织的“梯子”，女特务李文英。影业新兵王心刚和“满映”时期就已是大咖的白玫分别演男女主。

美女特务拉一个美男子入伙干大事儿，画风几何想想便知。朱文顺导演心里一定明镜儿似的，但他不可能明说。倒是公安届不介意直奔主题，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公安部属下群众出版社再版《寂静的山林》剧本，原来的树林子封皮弃用，换成了下面这个：

1984年再版剧本，看缩略图我以为是“野火春风斗古城”

咋样？内味儿，来了。在我看，这个再版封面其实就是朱文顺导演脑子里确立的影片画风。只是这封面把女特务画的太丑，身着长袍应该是史永光化名冯广发的造型，表情太伟光正了。美编应该密切结合剧本画画儿嘛：

身材长得非常修长，面貌也很秀丽—— 瓜子脸，双眼皮包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来回转动着，甚为诱人。看上去不过二十七八岁，但额上的皱纹，却指给饱经世故的人：她已是三十开外的人了。

李文英（白玫 饰）

一个三十一、二岁的青年男子，......高高的个儿，宽宽的肩膀，走起路来凿实、利落而又有力。高鼻梁，一双大眼睛既光亮又稳重，给人一种聪明而又忠厚的感觉。只是看来像似由于生活的磨折，精神上才有点萎靡的样子。

冯广发/史永光（王心刚 饰）

上面两段话，是剧本对李文英（剧本里叫 金文英）和冯广发的样貌以及身材的描写。

男主演要“年轻，形象好”

没有文献详尽介绍《寂静的山林》所有演员的选择过程。朱文顺导演是先定的白玫还是先定的王心刚不详。从现有的记录看，我更倾向是白玫已经定下来演李文英了，副导演广布道尔基受朱导演的指派在部队文艺系统找史永光的扮演者。有文献提到，广副导演选演员时的遵循为“年轻、形象好”，这是朱文顺导演的要求。我们在影片里看到的冯广发和李文英，与剧本描写的年纪不尽一致。女演员白玫那时候三十五六，但眼袋很大特别显老。眼波倒是极其符合剧本的设定。剧本里那个三十出头的男主角，朱文顺似乎就没想在适龄演员里挑，不然就不会强调年轻这个第一关键词。

李文英与冯广发的初遇

王心刚那年二十四岁，在沈阳军区抗敌剧社演话剧，从没演过主角。在长影试戏的过程王心刚不太适应，因为电影表演不像话剧那么连续，演起来许是几秒、也许是几分钟，没谱，所以他觉得拍电影没有演话剧过瘾。试戏一结束，王心刚就急匆匆跑回沈阳去继续他的话剧生活，根本没惦记拍电影这件事。可偏偏导演就相中了他。

这张照片是八一厂陈列的王心刚照片，应该是王心刚调入八一厂之后授衔时拍的。

大银幕上的演员，最好的形象基础是360度无死角，任何角度拍都好看。王心刚的形象就符合这个标准，他最大的短板就是没演过电影。朱文顺敢用王心刚肯定是有“防灾”预案的——给王心刚配戏的，都是有经验的老演员。

《寂静的山林》工作照，长春胜利公园外景

左起：导演朱文顺，主演白玫 王心刚，摄影 包杰

配戏搭档实力不俗

在拍《寂静的山林》之前，演员白玫已经在电影行儿干了小二十年，演过十多部电影。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的满映画报

在满映时期星光四射的白玫，被公司包装为妖艳型。新中国成立后，白玫在长影的出镜机会不多，重心主要在译制片配音上。白玫长在北京，幼年票京戏，很怀疑她顾盼流连、风情万种的神采得益于学生时代学京戏才练出来了。在《寂静的山林》里，白玫的李文英没有一帧画面不带着情感，形体和动作的节奏也非常讲究，籍此想象下白玫的“满映”时代，我心里充满了感慨。

吃香蕉这段戏，白玫的表演真是妖娆

白玫在戏里的丈夫孙威廉由浦克扮演，这又是位“满映”的老影人，网上可以看到画面糊糊的“满映”故事片《迎春花》（满洲映画协会与日本松竹大船公司于1942年合拍，主演李香兰），浦克在里面饰演一个小角，没几个镜头，但能看出来长相真心不错。

孙威廉（浦克 饰）

孙威廉的亮相戏就是在香港跟情妇私会。太太在“敌后”色诱“小白脸”，丈夫在大后方纸醉金迷，这一家子什么人啊。

身着西装的王心刚与斯文的浦克，这次对视是真养眼。朱文顺在造型上对孙威廉这个反派没有任何丑化。浦克先生所有国产片造型里，孙威廉我认为是最“好看”的，虽然角色是个渣渣。

偶像的养成

从工作角度说，李文英发展冯广发首先考量的是阶级感情，从邻居小姑娘嘴里套话儿，她得知冯广发与共产党有杀父之仇。在拉拢冯广发的一步步计划里，李文英实施计划的思路还是很合理的（当然是我公安系统下的饵），在冯广发财务危机的时候送温暖（钞票与柔情），这其中存不存在女人对男人的真爱，估计白玫和朱文顺会谈一谈，但这些设计绝对不能留在字面上。

不论是从业经验还是对剧情所在环境的理解，社会经历丰富、表演技能熟练的白玫都完胜王心刚。我把他们的对手戏看了好几遍，私底下觉得是白玫带着王心刚演。巧合的是，这样的主被动关系恰恰又是影片剧情所需要的的————  一个“饱经世故”的成熟美少妇要拉一个失意的前朝官二代小公子下水，可不就是这么个劲儿么。

《寂静的山林》片段剪辑，白玫与王心刚的对手戏八段。

王心刚与白玫一共有八场对手戏，除了第二段是当着李文英的租客一家人，其余几场都类似“幽会”，从第五场开始白玫对史永光无所顾忌地“放电”。在我看王心刚其实有点接不住白玫的戏，但剧情把这个"坑"正好填了，这一点就是我前面提到的朱文顺预想好的“避灾”方案。年轻的男演员可能会拘谨、放不开，这无妨，只要自然地被白玫的戏带着走，就OK了。

这个是剧照，不是视频截图。发行的电影光盘中没有这个镜头，当年上映时有没有不知。男主角的羞赧写在脸上。

有影评分析，《寂静的山林》的结构是两部式。前半部分李文英带剧情，后半部分冯广发（史永光）带剧情。由李文英带动的这部分戏，场景氛围都是编导演熟悉的，又经过反复实地采访，剧情的生活基础比较牢靠。后半段剧情，男主角孤身打入敌后、一路开挂，剧情瞧着挺爽，但亲历这段经历的“特情”姜旭身份不能公开，场面细节，只能靠编导演“想象”了。作为导演，朱文顺很清楚后半部剧情根基不牢，怎么让观众继续保持兴奋呢，他想到的方式是，“放毒”。

后半部香港和日本茅崎的戏，朱文顺导演加进奢靡场景展示，其中日本酒吧里那场艳舞最让人难忘。1969年2月朱文顺写的交待材料里，曾“自我剖析”道：“我处理这场戏，是有大问题的，不是在暴露敌人的丑恶，而是在向观众放毒。我的罪责是相当大的。”朱导演首先明确都是自己的错，提到副导演广道是这场艳舞的提议者，跳舞的女性是长春市长江路一个茶馆的女招待。

《寂静的山林》剪辑，腐朽的资本主义世界

敌人越肮脏，男主越高洁。敌人越阴险，男主越机智。敌方帅哥成堆，我方帅哥仍是头牌......所以，样貌出众的王心刚必然是男主角最合理的人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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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图是《寂静的山林》后半部“敌营”戏里，与王心刚搭戏的男演员们。在  “第三次世界大战眼看就要打起来了！”   这篇文章里，我说  “长影挂幌子的帅哥帅大爷近乎一半儿都进了组” 真不是瞎说，我掰着指头算了算，彼时长影美男子大概就印质明和刘增庆没被朱文顺弄进来。连“英雄的王成”都被叫来演了个假解放军（图右下那个海军，是刘世龙演的，龙套一枚）。鉴于车轩扮演的是个美国人，我没他放进来。

男主角的吻只能给爱人

有关女特务与“打入”英雄在“色”与“戒”上的缠斗，一些学者写过专论，研究得挺细。朱文顺导演在情色上的把控还是很有心的，李文英的百般撩拨，史永光没有将将计就计。影片借助李文英邻居大半夜在窗外偷听的情节，向观众报告了一个喜讯——史永光没有失身。

朝阳群众和小脚侦缉队的祖宗在老电影里

与《英雄虎胆》、《羊城暗哨》两部有色诱情节的打入片不同，《寂静的山林》把男主的家庭抬到了明面上，这样或许会避免群众堕入观影恶趣味，史永光作为凡人的一面就大大方方秀社会主义夫妻恩爱，多好呢！史永光和妻子话别的戏，剧本里是这么写的......

碟片版本我们只看到夫妇俩的爱抚和情话，是否与上映时的样子一致？未知。

扮演史永光妻子的演员柏瑞桐比王心刚小五岁，但演电影比王心刚早。在接受“电影传奇”访谈时，柏瑞桐说这场戏王心刚和她都特别害羞。朱文顺导演只好清场只留下摄影师，并告诉王心刚，别真的去吻柏瑞桐，俩人一靠近，男方搂着女方慢慢转身，背对镜头就行了。这种亲密戏对当下的演员完全不是事儿，但是上世纪五十年代拍起来可是太难了。柏瑞桐形容王心刚的话特生动：“就这样（指不是真的亲吻，只是做做样子），王心刚的脸还直突突呢。”

社会主义夫妻（假装）就亲这么一下，觉悟高的审片者还是不放行。没有拍亲吻，但是你暗示观众这俩后面干了啥也不行。剪了又剪，俊男靓女羞羞答答的往一块儿凑，不到一秒钟，不留神看确实就错过去了。当然就算你一帧帧图放慢了看，也看不见什么......

《寂静的山林》杀青后，朱文顺、广道与包杰又与王心刚合作了故事片《牧人之子》。王心刚依然是主演，他扮演蒙族退伍军人德力格尔。计划经济年代，导演虽然是剧组的核心，但厂里派给你什么本子就不是个人能决定的了。我想，谙熟通俗电影的朱文顺当年如果能亲自抓本子，一定会为王心刚量身度做一个更会发挥他优势的新戏。